"勝興車站" 已被棄置許久。腐朽的時間黏附在鐵軌,在枕木,在荒涼的月台。雲層壓得很低,天空彷彿泫然欲泣。站在低簷下剪票口的柵欄前,瞭望蔓草叢生的鏽色鐵道,有一種寂寥,夾帶著悲愴,無端搖蕩在體內的什麼角落。楊牧的詩句不期然在耳邊升起:


當時,總是一排鐘聲
童年似地傳來


短短兩行詩,從來沒有像這個時刻如此準確地貼近自己的心情。一個字一個字,擊打著心房。也許那不是鐘聲,而是童年時期蒸汽火車傳來的悽厲笛聲。隱約聽到遠方的呼喚時,不禁踮腳極目望向鐵軌的盡頭,會不會有童年的身影急駛而來?

"勝興" 是台灣鐵路的最高車站,是幼年時代的一個聖地。北上的列車從嘉南平原出發時,雀躍的心早已準備要迎接這個寂寞的驛站。那時,常常與父親坐著夜車,第二天清晨到達台北。就像所有戰後的台灣男人,父親把旺盛的壯年與中年奉獻給經濟奇蹟的創造。他拚命工作,無法專程帶孩子去旅遊。父親能夠做的,只有在北上做生意時順便容許孩子伴隨而行。

幾乎可以想像父親當年刻苦耐勞的情景,他的經濟能力無法支付臥車票價。午夜時分,父子兩人擠臥在座位上,似眠未眠地度過漫漫旅途。從高雄到台北的夜車,需要耗費九個小時。記憶裡,父子在車上似乎從未好好睡過。對於一個可以遠行的小孩,根本不可能虛擲時光。在旅途上,總是不斷躺下又爬起,並且不時扯著父親的衣袖,追問 "勝興車站" 是不是已經到達。

曾經有過幾次的旅行,火車停駐在下午的 "勝興"。列車在上坡時速度很慢,甚至可以聽到鐵軌與枕木相互咬磨的聲音。從窗外俯望危橋,看到深谷下的溪流,總覺得那是與世隔絕的地方。穿越過幽黯的隧道之後,火車隨即進入車站,停靠在寂靜的月台。南下北上的列車在此交會,必須另外一班列車進站,才能繼續前進。在等待的時刻,心情特別興奮,想像自己是站在鐵路的最高點。

夢中的車站,已不純然是一個車站。它在生命裡,千絲萬縷地聯繫著複雜的情感。沿著朦朧記憶中的鐵道,常常可以找到父親年輕時期的容顏,可以重溫父子之間擁擠睡在車上的影像,以及那看來是辛苦歲月如今卻是溫暖的鄉愁。

再度回到聖地般的 "勝興車站" 時,年齡已經跨過六十歲,父親離開人間也已八年。午夜時刻,不免會覺得人生道路是多麼悲涼。在無以自持之際,與父親旅行的經驗往往會神奇地出現。記憶裡早已遺忘的車站,午夜裡起落有致的鐵軌敲打聲,撕破深山黑夜的汽笛聲,都轟然匯集而來。夢中的車站,現實的人生,不覺都同時溫暖起來。

【文/陳芳明】

勝興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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