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的睡莲 

86歲的莫內,在眼睛瞎掉以後用一幅美麗的畫作告訴我們:生命可以有更多更豐富的東西要看要領悟,這是早逝的生命無論如何無法彌補的遺憾吧……


從背叛到主流-
很少有人會把莫內和二十世紀聯想在一起。

莫內生在1840年,進入二十世紀(1900)時,他已經60歲。

莫內在1874年為印象派命名,他是屬於十九世紀的。

二十世紀是畢卡索「立體派」的時代,二十世紀是馬諦斯「野獸派」的時代,二十世紀是康定斯基抽象繪畫的時代,1914年有未來派(Futurism),1916年有達達主義(Dada),1920年超現實主義登場。

從1900年到1926年以86歲高齡去世,莫內在長達二十六年之間看到歐洲藝術潮流風起雲湧,後浪推前浪,新的主義流派層出不窮。莫內已經是藝術史上大師級的人物,從年輕時的背叛主流、顛覆傳統,轉眼三十年過去,四十年過去,一瞬間,他自己變成了新的主流,新的傳統,占據著在歐洲、甚至全世界藝術執牛耳的位置。面對著眾多日新月異的新藝術挑戰,「大師」莫內將何去何從?

歐洲藝術從十九世紀印象派開始,形成一個不斷反學院反主流反官方的美學傳統。莫內正是這傳統的開端。他在1874年落選展展出的〈日出印象〉,成為第一面反主流學院的大旗。這張當時備受爭議的畫作,被主流學院嘲弄諷刺,以極盡侮辱的方式謾罵為「印象派」。「印象派」一辭意外從負面變為正面意義,也因此確立了西方美學長達一世紀以上年輕藝術家的反主流運動。

許多十九世紀的反主流藝術家在激情的叛逆中早夭,創立點描畫派的秀拉(Seurat)33歲就離開人間,大家熟悉的梵谷,備受孤獨焦慮折磨,在精神病院畫出驚世傑作,一生沒沒無名,37歲自殺辭世。甚至如高更,在大溪地異域流浪漂泊,生前未受肯定。再晚一點,維也納畫派的席勒(Egon Shiele)27歲就夭亡了。他們都沒有莫內的長壽、富有、安定、幸福的生活。他們都沒有機會經歷莫內最後四十年功成名就的幸福。

莫內與這些早夭激情孤獨的年輕生命不同,他中年以後有機會得到認可,畫作收入豐富,足以供養他在吉凡尼(Giverny)經營美麗的「莫內花園」,經營一片蓮花池,修建日本拱橋,一年到頭,花圃裡的花奼紫嫣紅,他的花園成為全世界政要富商涉足拜訪的景點。一戰時領導法國的總理克利蒙梭(Clemenceau)也時常帶友人造訪。賓客不斷,以至於莫內花園裡擁有大到驚人的廚房餐廳,琳琅滿目的講究餐具,當時由莫內和夫人親自調製的料理,至今還流傳有一冊厚厚的《莫內食譜》。

中年以後將近五十年,莫內無疑過著養尊處優的幸福生活。

然而,幸福會不會是一個藝術家創作的另一種危機?

和梵谷截然不同,莫內晚年幸福安定,如此幸福安定生活裡產生的畫作,應當如何看待?

藝術史也許傾向於悲憫孤獨受苦的靈魂,如梵谷,如席勒,如高更,比起這些異變扭曲飽受折磨的創作者,莫內顯然是顯得太正常也太幸福了。

莫內也許使我們思考:正常幸福是不是創作的另一種難題?


吉凡尼的時光-
莫內25歲與第一任妻子卡蜜兒初戀,雖然當時貧窮困窘,雙方家長都極力反對,但是卡蜜兒不斷在莫內早期畫作中出現,可以看到莫內陶醉在戀愛裡的幸福。兩人生活在一起十四年,生下兩個孩子,一直到1879年卡蜜兒逝世,莫內還在病床邊畫下她最後的容顏。

在卡蜜兒罹患癌症最後幾年,莫內無法照顧兩個孩子,就由當時他的經紀人赫西德(Hoschede)的太太艾麗絲照顧。艾麗絲自己有六個孩子,加上莫內的兩個,總共八個孩子,照顧了四、五年。當時艾麗絲的丈夫赫西德是巴黎百貨公司大老闆,又從事藝術投資,闊綽富裕,經濟不成問題。但是1877年赫西德事業失敗破產,逃亡國外避債,丟下妻兒無法照顧。1879年卡蜜兒逝世,這時失妻的莫內就和寡居的艾麗絲以及各自與前妻前夫生的八個孩子共同居住,在吉凡尼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家庭,低調,與世隔絕,過起一般夫妻安靜平凡的鄉居生活。

赫西德1891年逝世,第二年艾麗絲與莫內登記為夫妻,艾麗絲成為莫內生命裡的第二個女人。長達四十年,兩人白首偕老,共同把八個孩子帶大。艾麗絲的六個孩子同時擁有「赫西德」、「莫內」兩個父姓。艾麗絲的一個女兒後來也嫁給莫內長子。他們的家庭,除了少數愛講是非的八卦小報之外,其實是美滿幸福的。

然而,艾麗絲,這名女性,卻幾乎不曾出現在莫內畫中。

卡蜜兒是莫內的模特兒,年輕漂亮,為了戀愛不惜與家庭父母決裂,莫內自己也正年輕氣盛,叛逆一切世俗價值,在窘困的環境拒絕與主流妥協。他畫中的卡蜜兒總是在陽光裡,燦爛奪目,像他當時眷戀的日出之光。

莫內第二次的婚姻卻似乎與第一次的經驗完全不同。

多年照顧八個孩子的艾麗絲是一個溫厚有耐心的母親,在前夫事業破產後被遺棄,莫內正失去卡蜜兒,生活一時也陷入困境,兩人的相互依靠,相互安慰,不再是年輕時激情的戀愛,毋寧更是一種務實的平凡安穩生活的相依相伴吧!

這樣的婚姻生活,兩人都已是「塵滿面、鬢如霜」的年齡,不再是年少輕狂的如詩如畫,卻另有一番人世平凡安穩的美。

1891年,莫內與艾麗絲住在吉凡尼十年,他在鄉間田野中散步,看到夏末收割後的麥田,遼闊的田野,堆放著一疊一疊乾草堆。莫內每天在田野走,有時一個人,有時跟艾麗絲或孩子一起。他看著乾草堆棄置在田間,準備作肥料或畜生的飼料,沒有人在意,這樣平凡卑微的東西,沒有畫家會以乾草堆為對象畫畫。然而莫內看到了光,黎明時第一線日光映照的乾草堆,日正當中的乾草堆,夕陽最後消逝一剎那間的乾草堆。他開始畫起乾草堆,從日出到月落,從春光明媚到夏日炎炎,從秋光的沉靜到冬日白皚皚的雪光。目前全世界美術館收藏的莫內「乾草堆」系列大約有三十幾張,一個最平凡無奇的田野鄉間景物卻記錄了時光歲月的變遷滄桑。

沒有在莫內畫中出現的艾麗絲,也許隱藏在一堆一堆的乾草間,看歲月流逝,看時間流逝,看生命悠長緩慢之光的安靜沉著,不是傳奇,沒有浪漫,只是人世安穩平常。


「看」與「觀想」-
莫內在進入二十世紀以後,看著一個一個背叛主流的藝術新風潮興起,曾經是最早的「背叛者」,莫內一定有很深感觸。

年輕時的夢想,年輕時的野心,年輕時激情昂揚的熱烈愛恨,年輕時的鋒芒畢露,好像也在歲月裡磨蝕蛻變,含蓄內斂成一種圓融渾沌的光。

莫內老了嗎?年輕傲氣一身銳利的藝術家或許會這樣質疑「大師」莫內。

莫內很少外出,在吉凡尼附近的鄉野田間漫步,身體越來越痀僂,步履越來越蹣跚。1911年艾麗絲去世,莫內71歲,他獨自居住在花園中。與艾麗絲一起經營照料的花園,引河水為池塘,栽植垂柳,池中四季都是蓮花。他常一人在日本拱橋上看花,看含苞的花蕾,看花綻放,一瓣一瓣打開,看花在月光下色彩的流動,看垂柳倒映池中,隨水波搖漾。四十年過去,花開花謝,日月晨昏,雨霧寒暖,每一滴落入水池的露水都盪漾起水波漣漪,每一滴露水落入水池都有不同的輕重聲響。四十年的花園記憶,像是許多複雜無法歸類的身體感官的片段。清晨閉著眼睛,從鼻腔到肺葉感覺到水池的清新。最無月光的夜晚,指尖撫摸著每一條垂柳,可以分辨初春每一片柳葉的幼嫩與秋後的枯乾。他的嗅覺觸覺裡都是花園的記憶,與艾麗絲一起經驗的記憶,艾麗絲離去以後,記憶更為真實。孩子長大,陸續離去,腳步聲漸行漸遠。

花園依然是花園,他閉起眼睛,嗅覺、觸覺裡滿滿的記憶,睡蓮、垂柳、水草、日光、月光、濃霧與雪光。八十歲的老畫家,視覺模糊了,看不見色彩,只有模模糊糊的光,但是他嗅聞得出日出時池塘泛起的潮濕氣味,他仍然可以用手指撫觸得出垂柳不同季節的柔軟與乾脆。他聽得見每一朵蓮花綻放時清晰的「啵」的一聲喜悅的叫聲。

老畫家看不見了,醫學上剛剛有了切除白內障的手術,但是莫內害怕,他不能確定動了手術,是否連那一點光的朦朧也會消失。

醫學界為了莫內晚年視覺異變的現象開了許多學術會議,也出現不少研究白內障異變的視覺研究論文。

醫學界甚至藉以解釋莫內晚年繪畫裡明亮藍色與黃色的消失現象。

莫內看不見了,他沮喪到把畫了一半的畫布扔到池塘中,他寫信給朋友,呼叫失去視覺的痛苦。

然而,莫內繼續畫著池塘睡蓮垂柳,他有時會拿著一管顏料問助手,這是什麼顏色?

如果耳聾是一個偉大音樂家最後聽覺的極限挑戰,那麼莫內也正是到了要挑戰視覺極限的時刻吧。

莫內在最後六年創作了高度兩公尺、長度達200公尺長的一組巨大作品〈四季睡蓮〉。

這組巨作收藏在巴黎橘園美術館,分兩個展示廳,在橢圓型空間裡,觀賞者被四面的池塘、垂柳、睡蓮包圍著。水波盪漾,垂柳輕拂,睡蓮一一綻放,忽然一片金黃夕陽反光,濃霧瀰漫,雨聲夾著雪片紛飛,畫家一生的記憶都在這裡。睡蓮、垂柳、池塘,時光與歲月,莫內為自己唱了最後的輓歌。許多人在這組巨幅作品前坐著、站著,像是在看,又不像在看。也許莫內真的不是要大家「看」睡蓮,而是要我們「感覺」睡蓮。如同當他看不見了,關閉了視覺,卻才開啟了身上無所不在的眼睛。

「觀想」不是「看」,「觀想」是在更高的意義上打開心靈的眼睛。

86歲的莫內,在眼睛瞎掉以後用一幅美麗的畫作告訴我們:生命可以有更多更豐富的東西要看要領悟,這是早逝的生命無論如何無法彌補的遺憾吧。

二十世紀東方的黃賓虹、西方的莫內,都經驗過白內障,都一度失去視覺,然而也都在八十歲以後創作登峰造極。 【文 - 聯合報╱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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