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 

走在騎樓底下,身後傳來一聲,「美女」。不知道該不該回頭。

這聲音聽起來很熟,但我跟聲音的主人其實不熟,是工作上認識的男人,沒有私誼,只有禮貌性的交談,類似辦公室裡、另一個部門的同事,偶爾在茶水間遇上了,只能聊聊天氣,或當日的頭條新聞。

「美女 ……」那聲音繼續追上來。我依舊不肯回頭。

回頭多可笑啊(自以為是美女嗎?),不回頭又嫌造作無禮(妳明明知道,知道他在叫妳)。

但我就是不甘心哪。不甘心遷就這一類、無趣的社交語言。

隨口將女人稱作美女,是一種語言的怠惰。表面上恭維,其實漫不經心,就像政客討好選民。

當所有的女人都成了美女,意味著,每一個女人都「應該」成為美女。就好像耶誕節就該吃大餐,情人節送金飾與玫瑰,百貨商場在過年之前大聲放送:恭喜呀恭喜,發呀發大財。(這首可憎而吵鬧的歌,下一句究竟唱了什麼,早早關上耳朵的我怎麼也記不住。)

「美麗」被推崇成為女人的義務,同時也就貶值成廉價的商品。美女教師、美女警官、美女運動員、美女檢察官……電視新聞裡的美女們,一日換過一個,彷彿電池一般的耗材,塑膠碗與免洗筷。

美麗既已成為一種基本禮儀,把女人稱作美女,則變成眾人的口頭義務。男人於是習慣性地藉由「美女」一詞,表現禮貌。

「美女」變成一個代名詞,類似妳或您,取代了個別女人的名字。

「美女」之遭到濫用,最惱人的問題不在「物化女體」,在於缺乏想像力。看看資訊展、觀光節,千篇一律便宜行事,以低廉的價格找來年輕的肉體,搶占兩秒鐘的新聞畫面,彷彿不靠女人就賣不出東西似的。再看看KTV伴唱帶(英文歌尤其驚人),幾乎毫無例外地,請來一個木頭美人,漫無目的演繹著性感的憂愁,踩著不宜散步的高跟鞋,行走於失魂落魄的風景區。就連政府辦的溫泉祭、美食展,用的也是美人計。

這不是性別問題,是美學問題。

似乎大家都習慣了,習慣聽成衣銷售員、保險推銷員、餐廳服務員,以「美女」稱呼任何一個,看起來還不夠老的女人。「美女」兩個字,在社交語言的操作底下,被誇張了意義,而漸漸失去了符號意義。就像一枚拾圓的硬幣,在時代的齒輪之中反覆磨擦,終於失去了刻度,抹滅了雕飾:蔣大頭不見了,梅花也凋落了,「拾圓」的字眼隨著「中華民國八十二年」的消逝而變得模糊難辨,回歸成一塊廢金屬。

這麼說來,「美女」的貶值,或許不是壞事。當女人厭倦了「美女」這個詞,或許就有機會重新定義「美麗」,將定義的權力,從「下定義」的那群人手中搶回來,還給「被定義」的那群人。一如我們這座島嶼,正在重新定義「中華民國」。 【聯合╱胡淑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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