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塔下的回眸

異鄉人是怎麼認識陌生的城鎮?

像雨果的聖母院一樣,從宏偉的建築開始,一磚一瓦地撬開它的歷史?是坐在車上沿著馬路,探索它的血脈肌理?是漫步街頭,瀏覽陌生的鋪面,驚嘆那奇異湊趣的商品,然後穿過大街,鑽入小巷,瞄到趿著拖鞋的婦人,拎著剛買的醬油從小鋪轉出,你發現從牛皮糖到鎮江醋,這兒標價都比街上友善,只是店家愛搭不理。你看到短凳、蠅拍和掃把,粗魯地躺在人行道上;你聽見嬰兒的哭聲,從擁擠的店面溢出;你聞到辣椒和花椒混合,一種似曾相識、其實並不熟稔的味道,悠悠飄來;你聽到嚓嚓的鼎鑊聲,透過喧囂的市集,鑽入耳際;你終於走進了城市,邂逅了它的子民,從瀏覽風光的旅客,成為受人矚目的對象,最終,也成為街景的一部分。

是不是親近每座城市,都循著這樣的模式?是去西安以前,一直探究的問題。

都說這兒城磚是漢朝的,蒼蠅是唐朝的,滷汁是宋朝的,最近連戰國時期的牛骨湯和老酒都出了土。雖然,酒香已隨歲月蒸發,只剩下濁黃的液體,但一壺濁酒也令人神往。到西安,誰不想去探看帝后的陵寢,到陰森森的地宮走一趟,留幾個歷史的腳印,體會令人震懾的現場,端詳被妥善保存的瑰寶。可是這樣卑微的願望,卻難以實現,在西安待了七天,終究一座皇陵也沒去成。


古都的輝煌與浮躁 --
和北京一樣,西安也染上了路瘟,東西向的第一條捷運正在開挖,古都被開腸破肚截成兩半,到處是工地,寸步難行。從咸陽機場進市區,不到五十公里車程,足足走了兩個鐘頭,車子把路填滿了,像富盛名的羊肉泡饃,饃吸飽了湯,路全都看不見,車陣像定格的畫面,老半天才前進少許,像快用完的牙膏,要拚命擠擠擠,才擠出一點點。

好幾次,想從火車站前換公車,到附近的皇陵瞻仰,千辛萬苦截到計程車,一路走走停停,終於到了車站,才發覺還要從這頭走到那頭,到了那頭還要拐個彎,前頭人潮洶湧的地方,才是搭車的地點,可已經筋疲力竭,只好逃到站前的飯店,點一杯咖啡,癱在沙發上,沒出息的喘口氣,捶捶腳。

連續幾天,總是興沖沖的從下榻旅館出發,挺進到站前廣場,便鎩羽而逃。也曾突發奇想,避開擁擠的公路,改走鐵路到秦都咸陽,結果是更大的失望。

那天陰雨霏霏,路上到處是水窪,從計程車下來,沒走幾步,鞋底就濕了。站前廣場,黑壓壓的擠滿人,有站著,有坐著,更多人蹲著,三五成群,這裡一堆,那兒一夥,臉龐都是黃黃臘臘、黑黑的,飽經風霜,像風乾的橘子皮,旁邊堆置著簡單的行囊。帶著幼兒的少婦,當街就替寶貝們把尿把屎,似乎正等著搭車,可是到蒙古、太原、成都的旅客,早將候車室擠爆,再也塞不進去,大夥兒只好杵在這裡。看樣子,已經等了好一陣子,而這等待,一時半刻不會結束,也許是不習慣這陌生的環境,或者長時的等待讓他們不耐煩,神情都有些疲憊,又帶著些許緊張和戒備,有如守衛的秦俑,這周遭的繁華,於他們是陌生的喧囂,他們人數那麼多,神情那麼像,宛如守在祭壇前的教徒,廣場儼然是他們的禁區,遊客則像闖入的異教徒,刀子一樣鋒利的眼光,從西面八方飛射到我們臉上。

這十三億人民的共和國,實際上由兩國組成,一是農村國,一是都市國,持著不同的證件,享受不同的權利,擔負不同的義務,對世界也有不同的想像。鐵路延綿的遠處,對於都市國的人,可能是山明水秀的旖旎,或者窮鄉僻壤的荒涼,對於農村共和國的子民,卻是柴米油鹽的悽惶,車站是兩國交界的邊關,像羅湖,隔開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

古都的過去是輝煌的,現在是浮躁的。

除了交通「饃」成一片,夜色也是模模糊糊,除了少數賣場燈火通明,其他地方都像停電的夜晚,幽幽暗暗,店鋪裡也只有微弱的光線傳出,像才開門營業,還沒打理好;又似打烊後,正在收攤。水果店的葡萄、梨子、蘋果、香蕉都暗沉沉的,花容失色。糕餅店裡的蛋糕、麵包也是昏昏黃黃,沒了味道,無精打采的樣子,有如珠橫鬢亂,滿臉頹喪的婦人。像是整條街都在燈火管制,大家只能偷偷點上一盞、兩盞小燈,遮遮掩掩。幾天前,媒體才報導:從內蒙運往北京的煤車,塞在路上,每小時只能前進一公里,司機在零下三十度的野外過夜,數省的領導出面協調,費盡心思,車子才漸漸通了,能源拮据使得夜未深,色已沉,走在街上,心裡老揪成一團。

即使像小塞那樣熱鬧的商場,大白天遠遠望去,也是漆黑一團,一度以為到了郊外,可它卻是旺盛的商圈,像台北的公館,距離最精華的市區,不過四、五個公交站。

這城市的發展和中國踩著同樣的節拍,都是由西往東,追溯它的歷史,也就要由東往西。保存完好的明城牆,將市中心圍成長方形地段,護城河像腰帶,從外圍密密纏住,範圍內就是明朝的西安城。它的北邊是唐朝大明宮的遺址,大明宮的西北,是一大片樹林和農田,只有稀稀落落的農舍,是漢朝的長安城址,漢長安的西南,是秦朝的阿房宮,阿房宮的西北,連著焚書坑儒的現場──秦都咸陽。所以,從漢長安城、阿房宮到咸陽,剛好是個V字形,阿房宮就在底部尖端。而古都西南十二公里處的灃河,西岸古稱豐京,東岸古名鎬京,分別是周文王、武王建都的地方,是古都中的古都,當時大約西元前1046年。

三千一百年過去了,豐京、鎬京合稱豐鎬,仍然註記在地圖上,從機場駛出高速公路,遠遠就能瞧見它的路標,清楚寫著方向和里程。想像中,它和曾經去過的即墨一樣,火牛陣復國的故事,印象猶存,但古戰場只能在記憶裡追尋,大大小小的加工廠從田野冒出來,道路筆直通往青島大城,氣派的大樓處處可見,只有街角不起眼的小巷,一堵堵黑黝黝的斷垣,幾片黃蒼蒼的殘壁,兩三處支離走樣的廢宅,提醒人們過往的痕跡。不過,豐鎬可不像即墨那樣寂寞,文王發明的六十四卦《易經》,原只為坐黑牢時,預卜自己的前程,如今卻是庶民趨吉避凶的寶典,而伐紂戰爭中的英雄豪傑,也紛紛升格成民間的神祇,姜太公、二郎神、哪吒,不都在山巔水涯的廟宇中,享受信徒的膜拜!


西安的細膩要往深處裡看 --
在西安路上行走,你感覺腳踩的地下,埋著某個朝代的聚落,藏著哪位大將的陵墓,路旁寬闊的草原,司機說是還沒開挖的漢宮,你嘗到咸陽人做的煎餅果子,買了豐鎬人織的圍巾,耳邊傳來:將令一聲震山川,人披衣甲馬上鞍!兩千三百多年歷史的秦腔,火辣辣的鑽進耳膜,你真會相信,這風正從周朝吹來,沙從漢朝飄來,你貼近了古人、親炙了現場,想目睹京城當年的繁華,博物館是流連的好去處。

歷史上優雅的長安情調,如今都包裝在清澈的玻璃櫃裡,在探射燈的照射下,安靜的展現姿容,鎏金的佛像、精緻的金缽銀碟,分別鑄出三兩、四兩、五兩各種規格,彰顯了主人的身分,區別了大宴和小酌,折射的光影照映華宴的盛況,人影婆娑中,彷彿還聽見杯觥交錯的聲音。

長安城沙盤像座迷你樣品屋,橫躺在博物館的大廳,按著李白、杜甫、房玄齡的人名標示,可以搜尋到他們昔日的居處,看著指示燈閃爍明亮,在歷史的賓果遊戲中,你知道誰住城南,誰住城北,而你和他們正在同一個城市。

不過,燦爛屬於過去,它不像京都,雖然退出了歷史舞台,卻保留了光華,留住了優雅。古都承襲了長安的氣派,明城牆內的市中心,整齊宏偉的建築,雄渾厚重的唐代風格,美得令人摒息震懾,大街上的灰藍屋瓦,朱紅的廊柱,每個駐足都忍不住讚嘆,每次回眸都令人神往,這樣精心的設計、徹底的執行,和古都一向的霸氣吻合,不過經濟發展中的邊陲,讓它只保留了純樸,優雅在現實磨合中消失了。

在西安用餐,佳肴大多盛放在奇形怪狀的盤子裡,八角形的巨碗、長方形的大盤、菱形的碟子,五花八門堆了一桌,高亢突兀,少了含蓄的婉約。鐘樓和鼓樓廣場前的菊花,偌大的盆栽氣派豪華,可和門匾的「文武盛地」比起來,少了內歛的沉著;開元廣場附近的盆栽,甚至連塑膠袋都沒開封,就直接種植,每株菊都包覆著黑色的袋子,當你震懾於街頭的建築時,路上不經意透露的細節,特別令人難以消受。

不過生活在這兒,別有一股悠閒愜意,雖然路上車潮堵塞,人行道上可是另番景象,道寬幾乎有十幾米,汽車可開上來停放,還能容納餐廳擺放桌椅,讓等候入座的客人,從容聊天、下棋或打牌。供行人橫跨的高架橋,人車都可通行,左邊是行人走的階梯,右邊是將單車、機車推上去的斜坡,四下無人之際,有人直接把機車騎上去,將近四十度的斜坡,咻的轉眼爬上,像電影的特技表演,看得人目瞪口呆。

早上起床後,我通常不趕著出門,慣常坐在旅館靠窗的沙發,望著遠方大雁塔,遙想玄奘取經歸來,就在此處譯著,〈心經〉在這裡問世,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人生的虛無恐懼,參得那樣通明、剔透,讓驚惶的心靈都有了倚靠。天晴時,常有浮雲悠悠飄過,像雁行千里,有時細雨滴在對面的屋頂上,屋瓦五顏六色,有紅的、灰的,赭的,新蓋的時髦住宅,琉璃瓦上鑲有各種造型的瓦當,細緻婉約,令人彷彿置身畫中。收音機不時播放叩應節目,一種工商服務,王二嬸賣房子,李大叔賣車子,都在這兒撮合成交,我聽到一段精采的對話:

「請問貴姓?」主持人問。

「免貴,姓張。」來賓回答。

多麼爽利得體,既不大剌剌的,自承「貴」姓,又不眨低自己,自稱「敝」姓,不卑不亢,顯露了數千年的文化浸淫。原來,西安的細膩是要往深處裡看的。 【聯合報╱文/賴瑞卿】

雁塔下的回眸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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