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孟芸  

有一次,和小外孫同看清宮歷史連續劇。有一個場景是女主人走進自家開的「當鋪」裡,對著空無人影的櫃台微慍的喊:「有喘氣兒的嗎?」接著一個小夥計跑出來,對女主人彎腰誠惶誠恐的說:「小的在……」

小外孫咯咯的笑:「有人叫喘氣的名字?真好笑!」我也噗哧的笑了,向他解釋:「不是名字叫『喘氣的』,是罵『人都死到哪裡去了』的意思,因為人死了,就斷了氣,不能喘氣了。」他不明白,罵人就直接罵好了,何必繞圈子?他不知道北京人講話,有時很文藝的──罵人不帶髒字眼,很俏皮。


南腔北調 各說各話-
兩岸開放交流,很多大陸清宮歷史故事和鄉土味連續劇在台灣電視上出現,劇中台詞,有些讓慣聽標準國語和台語的小外孫聽不懂,猜不著。但我這少小離家鄉的東北人聽了十分親切,不管劇情、演技中不中意,是每齣戲的死忠觀眾。宛如他鄉遇故人,只為聽那「鄉音」。

但我至今納悶,只看到大陸「北方話」的電視劇在台灣上演,卻沒有「南方話」連續劇在台灣電視上出現。

大陸地域遼闊,每個省區各有各的家鄉話──方言。又分北方、南方,黃河流域南北一帶稱「北方」,長江流域以南,是南方。

我從幼小時,因父親工作的關係,加上生逢戰亂,時時搬遷,住過很多地方。每到一個新的省分,出了家門,面對當地人是個有耳不能聽、有口難言的小呆瓜,因為聽不懂對方說些什麼,飽受語言的困擾。在北方還能很快適應,北方人講話除了腔調不同,遣詞、字音差別不大,容易猜得懂;南方話不僅腔調有天壤之差,遣詞、字音,讓北方人聽了霧煞煞。


京片子 吳儂軟語-
以北京人來說,講話多捲舌音,咬字清楚,聲音清脆,人稱「京片子」;江南上海一帶,略有鼻音,語調輕柔,所謂「吳儂軟語」,聽起來很溫柔;川、滇人講話,口腔音重;兩廣地方鼻音很濃,加上獨特的字音,講國語也難懂,小時候常聽祖母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廣東人說官話(國語)。」

除了腔調不一樣,字詞更是五花八門各有自己的發音和用意,譬如北京人說「我不知道」,上海人卻是「儂勿曉得」;北方人說「怎麼弄的」,四川人說「郎格搞得」。西南有些省分「聊天」說「擺龍門陣」,「鞋」發「孩」音,「鞋子」叫「孩子」。我們東北人「打扮」說「搗拾」,「搗拾搗拾」就是打扮打扮,看熱鬧是「賣呆」──看呆了之意。凡此種種的語言,要猜出其意也難!

最尷尬的是會錯了意,表錯情,鬧笑話。

有一年,母親領我們姊弟路過長沙,中午到飯店吃午飯。因為是初來乍到的過客,聽不懂當地鄉土話,母親只得揣測對方的意思,用搖頭、點頭來回答。菜端上來,全是辣得舌頭發麻,母親質問夥計,為何每道菜都是辣的?雙方「雞同鴨講」說不清楚。後來找一位懂北方話的客人代為解釋,原來長沙人嗜辣,每道菜都放辣粉,如不吃辣味,要先聲明「免紅」。夥計曾問母親,母親搖搖頭,端上來的菜便全辣得難以下嚥,只有湯沒放辣粉,那頓午餐只有吃「湯泡飯」。

二戰時,為躲避敵機轟炸,我家搬到昆明、大理之間一個偏僻的小縣城,租住的民房房東是當地鄉紳,很儒雅健談,他來收房租時,不說收房租,說是來「擺龍門陣」──聊天之意,第一次他來,向祖母、母親打招呼說:「我來擺龍門陣嘍!」祖母一愣,悄聲問母親:「什麼?這老頭子來打架?我們又沒惹著他。」在一旁的我們姊弟,聽了哄堂大笑。原來祖母武俠小說看多了,武林高手相鬥,常擺下暗藏玄機的龍門陣,以決勝負。祖母誤以為「聊天」的龍門陣,是「比武」的龍門陣。

當年弟弟和我年紀小,耳聰、口舌靈活,學話快,做一陣子啞巴小瓜呆,不久就如百靈鳥般,嘰嘰喳喳和小玩伴打成一片。可憐年邁的祖母,耳朵不靈光,嘴皮子舌頭僵硬,牙牙學新語,比登天還難。他稱南方人是「南蠻子」,常嘆「這些南蠻子的話真難懂」。在缺親友少故舊的異鄉,因為語言的障礙,過著幽居寂寞的歲月,更加思鄉情殷,時時盼望能歸故鄉,但卻因為戰亂,有鄉不能歸,客死他鄉。


鄉音未改-
因為戰亂,逼迫很多安土重遷的中國人遠離家鄉,成了處處無家處處家,浪跡異鄉的人。台灣在戰亂期間,湧進大批避難的大陸各地區的人,造成語言大匯集,在很多集會場合,常會聽見帶著各種鄉音的普通話。

有一次和閨友打小牌,四個人都是幼稚園級,出牌慢。那把我摸到一張好牌,讓我難以取捨,舉棋不定,對家催:「郎格搞地!快點!」右手催:「該儂嘍!」左手溫柔的說:「沒要緊啦,慢慢來。」我盯著研究牌:「讓我琢磨琢磨。」四個人打得入神,鄉音都出來了。

還有一位閨友告訴我,當年和丈夫談戀愛時,還是男朋友的丈夫要送她鞋子,對她說:「我帶妳去買孩子。」「買孩子?」她嚇了一跳。原來湖北籍的丈夫鄉音未改,依然把「鞋」音發「孩」音。唐代詩人賀知章的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在台灣,現在有很多少小離家,鄉音未改,鬢毛早衰的外省人,羈留寶島,以「異鄉」為故鄉了。


你會講台語?
我初到台灣住在南部一個小縣城中,當年這個小城民風樸實,外省人很少,我住的眷區宿舍,整條巷內左鄰右舍清一色是本省同事家。

記得初到的第二天,丈夫去上班,我一個人呆坐在榻榻米上,四顧空蕩蕩的新家,滿地落葉的院子,靜默佇立著不知名的各種果樹,舉目無親的孤單湧上心頭,發愁往後的日子不知怎麼過。

幸虧小城的人熱心又善良,以血濃於水的同胞情對待我。朝夕往來,教我這個剛出校門,只摸書本,遠庖廚,不知家務瑣碎的小媳婦,成為會煮麻油雞、包肉粽的能幹主婦,也學會說「台語」。

在南部,我家是雙聲帶外省人,孩子們都說台語,不太懂台語的丈夫由我作翻譯。搬到台北後,會說國語的人多了,尤其我住的新生南路一帶,是外省人住戶多的地方,連菜市場的菜販子都說國語,因為買菜的多是鄉音難改的外省婦。買菜時,我偶爾「秀」幾句台語,老闆眼睛一亮,問:「你艾要供台語?!」立刻如他鄉遇故人聊起來,臨別還塞一把免費的青蔥給我。


友誼的橋梁-
語言,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言為心聲」,也是人表達心情和心意、人與人溝通的能力,藉由語言,人們相互了解互動。

我一直肯定當年政府推行國語,百川納大海,猶如在這座島上建築了一條友誼的橋梁,不管來自何省,彼此都能溝通、了解而惺惺相惜,締造一個和諧、溫馨,處處有人情味的和樂社會。

二十一世紀是個「地球村」的時代,我們學習外國語文,外國人也學習我們的語文。現在「華語」正夯,在師大國語中心教中文的女兒說,她的學生來自世界各國,這些學生不僅學習語言,還熱中於探索這個神祕美麗的地方,透過我們的語言和文字,他們會更深刻的看到我們文化藝術獨特的優美。 【聯合報╱鮑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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