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殺鬼》 

推薦書:甘耀明《殺鬼》(寶瓶文化出版)

我想任何對台灣小說未來發展憂心忡忡的人,讀了這本書,應該會充滿希望,甘耀明確是天生的說故事的人(他的小說向來比其他人的小說更像渾然天成,夜裡不斷抽長的純質故事)。這樣說來輕鬆,其實難度極高。台灣的鄉土小說,這幾十年來早已深耕密植,擠滿新魂舊鬼,以美國小說家聘瓊的話,即「敘事之熵(能趨疲)」,太陽下無有新鮮事是也。

然《殺鬼》的魔術展開,處處可見馬奎斯《百年孤寂》或其他拉美魔幻大師(譬如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的內蘊根柢(鐵道、執拗的男子漢力量、愚癡歡快的族人,對世界新事物童稚無知的錯誤認識,不知道自己已死的鬼,火車上整批屍體之噩夢,以及作為這一切歡傻封閉小世界後台的若隱若現大寫歷史)。那動員了各種「擬似」鄉土小說的材料(包括那鄉野劇場,或從黃春明、王禎和,甚至舞鶴、瓦歷斯‧諾幹……小說的人物臉貌腔口,包括太平洋海戰時期台灣野史異志)。

這本書將六年級頂尖小說家競相重兵進駐的「原鄉──魔幻」書寫推至一極限之境,閱讀時為甘耀明那逼人的才氣和唬爛術、亂針刺繡萬花筒般眼花繚亂的雜揉語言,瞠目結舌、虛疲不已。「這一路被他寫絕了。」小說中時時不經意間拋出的奇想:包括銀藏作為神風特攻隊的飛行之夢,七重天上兩次「紅豬」般的魔幻時刻,一次是孤機拔高至雲端攻擊英機,一次是死前朝美航艦衝去……皆美不可言;包括原住民老人所說的連體「螃蟹姊妹」和巴鹿的淒美愛情故事;包括帕和他的白虎隊們扛著竹飛機和大鐵盤在地面亂跑,誘引美機俯衝炸射成為防空砲火的靶;包括小說中段非常專業的鐵道迷追憶舊火車競速史(愛子的祕密?)……截切成單篇閱讀,皆是放眼整個華文小說魔幻技藝的頂尖之作。被兜聯穿插在以「太平洋戰爭末期至日本戰敗」的僅作為提示性時空暗示的長篇小說流河中,那形成了一種奢靡的,配備了好萊塢動畫、運鏡、全景感官動員與高畫素顯影螢幕的鄉野傳奇。主人公帕那種近似邦迪亞上校,夢遊者般,眼瞳中無珠的巨大疲憊與孤獨;或舞鶴小說中屌強近乎神的狂歡書寫……在這本書中變成一種運動感,包括帕對天皇的執戀,包括劉金福對中國的孺慕,甚至帕與銀藏的少年愛或銀藏的殉死,都不會如層層累聚的陰影,讓讀者被裹進一種預言式的哀怖與虛無,反而是一種唐吉訶德式的奇遇(他把它魔幻化、機械化、肌肉化了):一種奇遇的期待——展示——驚嚇(或詫笑)。

一種因為進不了正史,所以只能縮擠進自身「創作過度」、「性慾力過度」、「夢過度」的巨大奇觀,像宮崎駿《魔法公主》那個被豬神惡咒纏附,想找尋山神療癒,卻目睹神美麗的頭顱被砍掉,洶湧冒出遮蔽天空的是望眼無盡的噩夢、恐怖、魔境。事實上,《殺鬼》一書中的主人翁和群眾演員們,是脫離在整個太平洋戰爭之外的,擱淺在歷史死角(於是走進自己的夢裡)的棄兒,他們在森林迷路,對自己肉體施暴、動用不可思議的堅忍意志,在恐懼中豎蜻蜓、翻跟斗、找樂子。包括強大的半神半人主人翁(帕),全帶有一種介於孩童純真與動物無明的天真癡傻,一種日系漫畫的熱血純情與肉身無論遭如何的爆炸、雷擊、斬殺、灼燒……都不會真正死去,在夢魘中繼續那驚嚇、鬼臉、極限摔跤擂台賽展演「被凌虐時痛苦表情」的橡膠玩偶或廢棄機器人的超現實劇場。 【聯合-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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