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華爾滋1

◣ 巴席爾是誰?
以色列導演Ari Folman的動畫作品:《與巴席爾跳華爾滋》。這裡只談電影中的一個意象,同時也是片名的由來──與巴席爾跳華爾滋。

背景是這樣的。以色列士兵開進貝魯特,在大街上遭到來自兩旁高樓的狙擊。士兵們力圖還擊,遂就地尋求掩蔽,在掩蔽之後或架機槍,或持步槍予以還擊。一陣亂打之後,士兵佛倫克嫌手中步槍用來頗不順手(他平時用慣了機槍),遂向一旁同袍商借機槍。同袍的反應頗為理所當然:你神經病啊,趕快打,現在哪有時間換武器!佛倫克不死心,遂將機槍硬搶過來,同時不知為何,突然福至心靈,離開掩體,衝上大街,手持機槍自體旋轉,向四周漫無目的地開槍掃射。或者由於那機槍之後座力,或者由於佛倫克天生的平衡感,那掃射的步伐,其前進、踏步、旋身、頓挫蹎躓,竟似一曲華爾滋。而巨幅巴席爾肖像正在瘋狂開槍的士兵身後,遠望之宛如佛倫克正與巴席爾共舞……

與巴席爾跳華爾滋。巴席爾是誰?巴席爾是以色列入侵黎巴嫩後支持的基督教長槍黨領袖,於順利當選總統後(以色列的傀儡?)遭伊斯蘭恐怖分子刺殺身亡。基督教長槍黨為報復此次刺殺,遂容許長槍黨民兵開進兩處巴勒斯坦難民聚居的難民營,大肆屠殺其中平民。而以色列政府則採取默許態度,坐視不管。


◣ 敘事聚焦在那場難民營的大屠殺 --
電影開始於一場追尋:曾參戰的主角(以色列士兵Ari Folman)意圖追尋自己失去的記憶。而在影片的後半段,在主角禁忌的經驗略顯眉目之後,敘事則漸漸聚焦在那場難民營的大屠殺之上。嚴格說來,《與巴席爾跳華爾滋》的情節,其實並不直接相關於那場大屠殺。然而我要說的是,《與巴席爾跳華爾滋》是個可怖的意象,因為它呈現了人的深沉與巨大。

一個士兵何以居然在槍林彈雨中離開掩蔽,獨自一人跳起了華爾滋?合理推斷,這當然是個心神喪失的時刻。既是心神喪失,我們其實無從客觀推斷佛倫克的心中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情緒在滾燙沸騰。他可能感覺焦躁。他可能(在某個神啟的瞬刻)突然領悟了戰爭的荒謬與徒勞。他可能悲哀、無力、自咎、意圖尋死。他的心中也可能瀰漫著巨大的仇恨,意圖還擊,只是技術上無法清楚辨別敵人的狙擊來自何方。或者,他在炫技?逞英雄?他在歡慶親愛的機槍重回己手?他在向同袍示範正確的機槍使用法?或者他只是人機一體,像一個自戀的爵士樂手自矜於其指法,搖頭晃腦,無可救藥地沉醉於自己變化多端的音色表現之中?

我們無法判斷。根據電影所述,其時巴席爾肖像遍布貝魯特街頭,隨處可見。這裡我們似乎聞到一絲極權主義的味道。巴席爾象徵一個意圖將個人盡數收編其中的意識型態(或政治理想),而作為故事背景的戰爭,則多數來自於不同意識型態之間的衝突。「戰爭」當然也是個意圖收編個人的龐大組織。然而在意外的華爾滋開始的那一刻,我看見「人」開始脫隊。

自行伍中脫隊。自無處不在的意識型態(無處不在的巴席爾)中脫隊。自政治理想中脫隊。自戰爭中脫隊。「人」本身同時也自焦躁中脫隊、自還擊中脫隊、自仇恨中脫隊、自對戰爭之荒謬的領悟中脫隊、自對技藝的純粹崇敬中脫隊──因為所有這些可能性同時存在於士兵佛倫克的心中,是以我們反而可說,於其心中,什麼也不是。在那一刻,「人」深沉無比、巨大無比。正是在心神喪失的瞬間,作為一奇妙之造物,我們得以窺見「人」的某些可能性;而這些可能性(「存在」的可能性),不為人所知,難以理解,也幾乎無從解釋。


◣ 戰爭的所有細節無一不荒謬!
戰爭當然是荒謬的。因意識型態而殺人當然是荒謬的。因意識型態或偏見而發起戰爭,驅遣一群人至一陌生之地殺光另一群素不相識之人,當然是荒謬的。戰爭的所有細節無一不荒謬。這點我們在藝術作品中可能也看得很多了。電影末尾,動畫忽而剪接至真實紀錄片片段,巴勒斯坦婦人的惶惑與哀嚎令人不忍卒睹。無可否認,這是個令人震撼的設計(雖則我個人以為還是有些許不自然,但整體效果而言確實令人震撼),然而以上述觀點而言,《與巴席爾跳華爾滋》的意象,其深沉可能還在此一令人震撼的設計之上。《與》片不是一部沒有缺點的影片──動畫技術似乎仍有小問題(某些人物的細微動作顯得遲滯而僵硬),某些場景切換在節奏上也似乎有些突兀,然而貝魯特街頭的機槍之舞一旦出現,所有缺點也都變得微小且可忍受了。以戰爭的荒謬為支點(「支點」的意思是,根本不把戰爭的荒謬放在眼裡,就只是作為一個攀向更高處的借力物),它深入其中、引體向上,深刻再現了一個更為核心的問題,那凌駕於戰爭的荒謬之上的另一層壓倒性之荒謬──那是「人」的存在,「人」的深沉與巨大,「人」的不可解。

這是一項值得我們起立鼓掌的藝術成就。一部恐怖的作品。 【聯合╱伊格言】

恐怖華爾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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