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 

她記得那個書報攤。那個屹立在她小學四年級至六年級歲月中的小小一個座標。書報攤在哪?她不太說得上來,以前都是摸黑去的,才六點出頭的晨,曙光未露,她走出校門拐個彎,好像那裡就有一條巷子,好像她只要一踏步就有後巷如一卷長長的地氈在腳下攤開。

路只有窄窄的一道,凸凸凹凹坑坑窪窪,她用穿帆布鞋的腳試驗出路的質感。兩邊有牆,觸手冰涼,有時候會寒透掌心。她就那樣扶著一面牆往前走,那後巷彷彿是未竟之暗與未抵之明的交界,像個異次元空間,她不特別感到驚怖,大概走上兩三百步也就可以看見第一盞街燈了。

就在第二支街燈那裡右轉,走過一些房舍,便會去到那個被掩護著的小市集。書報攤就在那兒,附近還有一些茶水檔和賣洋貨的小店。她記得總是因為去得太早了,小市集靜悄悄的有點淒冷,倒是那書報攤亮著日光燈,會有三五個更早到的男生蹲在攤子前,專注地翻閱著剛出版的連環圖。

她一個女生難免靦腆,通常買了連環圖便走,不學男生們租了書現場讀。一本書賣塊二,剛好是她一天的零用錢,買了書她就只好一整天空著肚子,下課時索性躲在課室裡讀她買來的《龍虎門》、《如來神掌》或《醉拳》了。那些漫畫她是確確實實擁有過的,但後來幾次遷徙一批一批地捨棄,如今沒有留下半點痕跡,除了一些稀薄的記憶以外,再沒有什麼可以證明她有過那一段獨自享用最新連環圖的歲月。

後來她再跟人提起那後巷,卻沒有人記得起來。有嗎?舊同學們面面相覷,都疑惑著以前的學校四面環路,哪來後巷?她幾乎說破了嘴,有的真有的,她每逢星期二三四都走一趟,塊二錢買一本黃玉郎的連環圖。大家只說記得她沒到食堂去,但不曾有人看過她自個兒翻連環圖,於是大家都說記錯的是她,沒那段歲月,沒後巷,沒書報攤。

人們倒記得她不幸的童年,記得她來自不健全的家庭,記得她患躁鬱症的母親和不回家的父親,也記得她回應這段日子的緘默與自閉。現在可好,人們有了新發現,原來當初她還有過妄想症,給自己虛構過一段歷史。她感知那些水汪汪的同情與憐憫,便不想爭辯什麼堅持什麼。噢,也許我真的記錯。

其實她自己也不完全排除那樣的可能,說不定真有一條想像出來的後巷,不然怎麼那巷子總是又黑又冷,教人記不起來,也描述不了。只有她的腳記得路的失修,手掌記得牆的冷,身體記得某日某男人的胸襲,心裡記得黑暗中亮起一盞盞的街燈。

現在她不自閉了,父母離世,跟丈夫離了婚,膝下無兒。人家說她孤獨,她不承認也不反駁。孤獨有什麼不好?每日她忙至天黑,才踏出辦公大樓,那一條消失經年的後巷便在她腳下攤開。她無有驚怖,因為知道走下去有燈,有等待著她的後續故事。 (文-聯合報╱黎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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