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是讓人心緒難以平靜的花。夏天熱,它比夏天還熱。花常用來和姑娘作比,那麼,石榴花應該是瘋丫頭,有野野的性子和熱情。
我鄉村老家的院子裡,曾經栽過一棵石榴。與其他的樹相比,石榴像灌木,談不上高挺偉岸,只是碩大的一蓬。但它的葉子卻是特別的,肥厚,光潔,像塗了蠟。石榴是果樹,需要剪枝才能結出好的果實。我那時是個頑童,對此不懂。我的父母好像也對此不懂,那棵石榴,就任著性子長,長到高過了屋簷,但結實甚少。我父母對此也不在意,石榴畢竟不能當飯吃。我也不太在意,因為吃石榴太麻煩,甜水兒少,還要不斷地吃,不斷地吐渣兒,跟我的急性子不符。
村子裡最好的兩棵石榴,在老王奶奶的院子裡。那院子幽深,石榴樹高大,深居淺出的老王奶奶,面白皮鬆,瘦得像鬼,再加上她家裡養一條大狗,平時少有人去,就顯得神祕。但她跟我奶奶交情極好,我有時會隨奶奶到她家去,發現她還抽旱菸,養金魚。那些金魚從哪裡來的?不知道。這又是一個神祕的問題。她養的金魚叫「水泡」,扛著兩團大眼袋,像開在水裡的花。轉眼看那兩棵石榴樹,像兩潭綠水,石榴花,又像浮在綠水裡的金魚。
老王奶奶家是安靜的,只有那兩棵石榴樹,像兩蓬怒濤。
後來,老王奶奶被遊街批鬥,她的臉更白了,全無血色。令人驚異的是,她脖子上掛一個大牌子,與一般人寫上姓名打著叉的牌子不同。她牌子上是一幅畫像,像中人著戲裝,紅衣如火,極美豔,是個年輕的小旦,跟我平時看到的樣板戲裡的紅衣人相比,那形象是新鮮而陌生的。
後來我才知道,老王奶奶解放前在城裡唱戲,是一個戲班子裡有名的旦角,後來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軍官。解放那年,軍官沒有回家,戲班子也解散了,她帶著才幾個月大的兒子回到了村裡。
那幅畫像開完批鬥會就被撕掉,老王奶奶不久也去世了,但那幅畫,給我的震撼是空前的,畫中人跟瘦弱的老王奶奶相比,完全不像是一個人。那畫像中飛動的紅,如同火焰,如同盛開的石榴花,過了許多年我才能明白:那是一個人最美麗的青春之火在燃燒。
老王奶奶的院子更沉寂了,只有她那個瘦弱的兒子,在院子裡無聲的走動。石榴花依舊年年紅豔,像替逝去的人保留著記憶。
在所有的花裡,只有石榴花的花萼最像花瓶,那火苗一樣的花瓣和蕊,就像是插在瓶子裡。但石榴花顯然不是適合四平八穩放在案几上的花。「風翻一樹火」,那無聲的紅裡,彷彿藏著眉宇間的嬌羞,也藏著對生活充滿血性的愛。 【聯合報╱胡弦 * 圖/攝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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