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那些硬幣,它們來自施捨的人,是乞丐一點點收集起來的好人的良心……
 
超市門口站著一個老年的乞丐,他手裡是一個不鏽鋼飯盒,他向每個走進走出的人掂動那個飯盒,這個動作,類似於廚師掂動炒勺,只是幅度要小得多。
 
盒子裡的硬幣有節奏地響著。
 
他為什麼要掂動那個盒子呢?那硬幣的響聲裡,究竟有什麼寓意在傳達?
 
那硬幣與盒子的碰撞聲,果然引起了顧客的注意。但它的作用定然不止於此。
 
耐人尋味的是那些硬幣,它們來自施捨的人,是乞丐一點點收集起來的好人的良心。它們在不鏽鋼的盒子裡碰撞,發出響聲。它們能在過路者的心裡找到回聲嗎?
 
乞丐一定含著這種希望,他搖動那個盒子,他的行為,肯定也是建立在某個理論的堅實地基上。聽響聲,硬幣似乎已經不少了,但乞丐依然貧窮。
 
雖然目的相同,乞丐的行動方式卻多種多樣。
 
還是在做教師的時候,有次我帶著孩子們到公園遊玩,在那裡見到一個乞丐。他有骯髒的頭髮、衣著,鼻子上長著肉瘤,尤其是膝蓋上,皮開肉綻,鮮血和破損的肌肉讓人望上去既惡心又可憐。他向孩子們伸手乞討,很快,他面前的餅乾、麵包和礦泉水之類的食物就堆得像一座小山。但有一個老者卻悄悄告訴我,這個乞丐臉上的瘤子和受傷的膝蓋都是偽裝的,那膝蓋上的肉可能只是一塊從菜市場買來的巧妙地綁上去的某種動物的肉。他的話讓我震驚,怎麼可以拿孩子可愛的童心開玩笑呢?我當即陷入兩難,如果我上前去戳穿那人的鬼把戲,無疑告訴孩子們這世界有多麼虛假險惡,這樣的打擊,對他們稚嫩的心靈來說並不划算,而且,老者的話真的可信嗎?我最終決定緘口不語。我想,那個上午,孩子們和乞丐都是快樂的,孩子們因做了好事快樂,乞丐為收穫頗豐快樂,只有我心裡卻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還有一次,我去採訪一個民間藝人──一個因演奏胡琴而遠近聞名的老盲人。他的屋子裡擺著他在全國殘疾人音樂大賽上獲金獎的獎杯。我的採訪無疑使他非常高興,他當場演奏了那令人陶醉的美妙琴曲。當我問起他的演奏技能如何達到這般境界的時候,他的回答卻令我詫異。他說,這完全是過去的乞討生涯練就的。
 
老人的話使我回憶起許多有一技之能的乞丐,他們手裡拿著京胡、簡板或笛子之類的樂器走街串巷。有一種說唱形式的乞討是這樣的,手裡打著竹板的乞丐來到某家鋪子前,根據鋪子主人所作生意的特點編出好聽的說詞,如果沒有得到施捨,那說詞就會漸漸變成諷刺以致詛咒。還有一種是帶有暴力威嚇的乞討,乞丐一般是年輕力壯者,手裡拿一塊磚頭拍打自己的胸脯。這樣的乞討方式在城市裡已絕跡,但在一些偏僻的鄉間據說還可以偶爾見到。
 
不同的乞討方式,使每一個乞丐都棲息在各自不同的心靈上,也使整個乞討世界變得斑駁而深奧。我每見到傷殘或身體畸形的乞丐,心裡都既同情又有些疑慮,這種疑慮會對我造成短暫的折磨,並讓我給出的硬幣失去了任何意義。
 
乞丐無疑是弱勢群體,甚至處於被世界半拋棄的狀態,但就精神來說,他們仍有自己獨立的世界。
 
在電信大廈的拐角處,每到夜晚,常有一對夫婦坐在那裡乞討,男的是個盲人,彈琵琶,女的手裡拿著麥克風唱歌,一個小瓷碗放在他們面前。他們神情默然。面對城市的霓虹和紛紛的行人,那女的眼裡波瀾不驚,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只有當零星的硬幣落到碗裡傳出一聲輕響,他們才會同時鞠一個躬。男的只管彈琵琶,女的跟著樂聲唱歌,常常跑調,從那歌聲裡也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有一次站在過街天橋上,我停住腳步,想仔細聽聽她唱的是什麼。透過城市滾滾的喧囂,我聽清了,是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
 
我還看到過一個靠耍猴子乞討的人,他臉色鐵青,一手用鐵鍊子牽著猴子,一手揮舞鞭子指揮猴子翻跟頭,以此向一路經過的店鋪和碰到的過路人乞討。一次表演結束的時候,那猴子忽然爬上了他的肩頭,齜牙咧嘴地向大家作出恐嚇的動作。這個動作,無疑比翻跟頭更刺激,有人就嚷叫不要走,並試圖去逗弄那猴子。
 
但乞丐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文- 聯合報╱胡弦   圖- 攝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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