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時常一個人去餐廳吃飯。


起初她不習慣,閃閃躲躲,總是拿本書還是半張報紙,假裝邊吃邊讀,避免與他人目光接觸。之後,她會直接走到餐廳領班跟前,大聲要張單人座位,一點不怕旁人聽見,神色自若地落坐,拿筷不疾不徐,菜飯細嚼慢嚥,不時還東張西望,觀察鄰桌的客人。餐廳裡人聲鼎沸,餐盤刀叉碰撞,服務生身影迅捷,她卻像一頭懶散而優雅的長頸鹿,獨處於一大片無人的林子裡,樹葉縫隙閃爍著陽光,清風悠慢,她邊欣賞周邊的自然風光,邊咀嚼著植物的辣味。

已經記不清楚什麼時候開始,她就經常這麼單獨用餐。如同單人牌戲一樣,第一次坐在燈下發牌給自己,只是出於無聊,隨便打發漫漫長夜。有了第一個夜晚,就會接續第二個夜晚。時間久了,單人牌戲竟逐漸成為生活中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帶來莫大的慰藉。難得某個晚上出門,便開始抱怨外頭空氣渾濁,到處都是人,擁擠又嘈雜,沒一會兒就頭痛不已,口乾舌燥,渾身不自在,恨不得馬上回到家裡那把最喜愛的椅子上,四周家具全部沉入黑色的寂靜之中,只有頭頂一盞燈是你的伴侶,正陷入沉思地俯首觀看你手上那副牌。這種自找的寂寞,讓她心頭擁有罕見的寧靜。

世界卻不做此想。在世人眼裡,她的孤獨特別值得同情。每當她去要張單人桌,無論多忙碌的餐廳,總會盡量找出一個座位給她。平時兇惡的服務員轉身面對她這名落單的食客,態度忽然轉緩,十分客氣。其他桌的客人不時偷偷拋個目光過來,眼神充滿篤定的憐憫。吃飯、打牌,原本都該呼朋引伴,熱熱鬧鬧,算是所謂的歡樂時光。落到單獨吃飯的景況,背後總有個故事,男人可能剛遭遇妻子出走,女人可能一生愛情不順遂,老人失去了家庭的溫暖,年輕人得不到友誼。因為,吃飯是人生大事。沒人跟你分享這些人生時刻,表示你缺人愛。

偶爾,她在餐廳也會碰上與她相同的單人食客。他們看上去的確不怎麼適合人愛。有個男人在他的扁鼻梁上架著厚重的黑框眼鏡,毛髮稀疏的胖頭顱因為喝湯的動作而微顫著汗珠,他從點餐到付帳都沒敢抬眼,一直盯著自己的食物,彷彿因為獨自吃飯而感到羞恥。另一個頭頂綁了馬尾的年輕女孩則不斷地打電話,連滿嘴菜肴時也不停下,她以為靠著電話講沒完就能證明電話另一頭的確存在著她親愛的朋友,她並不是孤單單活著。很多像她這樣的中年女人,看不出確切的職業,也不知道婚姻狀況,她們大概都長年習慣去同一家美容院找同一位造型師,所以予人一種髮型萬年不變的印象,穿著式樣保守的服裝,臉上沒什麼特殊表情,而且飯後一定會點杯咖啡。而那些因為工作而在外面吃飯的男人,他們全都神色匆匆,裝作生活忙碌,吃飯對他們而言就像站在路邊抽根菸,只是個不算休息的休息,很快又要回去工作,因此總是狼吞虎嚥,趕著走人。

餐廳不如咖啡館,沒有了文化的香馥氣息和哲學沉思的偽裝,一人坐在餐廳吃飯,真的只是吃飯。剝掉了社交功能的偽裝,一種動物性的生存本能便被赤裸裸地供上桌,毫無神聖可言。她騙不了誰,她來餐廳就是為了填飽肚子,所以能繼續活下去,就跟城裡其他幾百萬人一樣。

為了吃飯而吃飯。就算沒有人愛你,你也是要吃飯。專心餵飽自己,正是這個再單純不過的動機,反讓她獲得一種奇異的踏實感,就像那些漫長的夜晚,她什麼也不做,哪裡也不去,只是專注於手上的幾張牌,每翻一張牌,她的心便感到一股小小的歡動。在那種時刻,她的孤寂總是顯得特別真實,特別令人愉悅。

【聯合報╱胡晴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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