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烤過肉吧?烤過人肉沒有?你以前看過烤小鳥吧?聽過烤小孩沒有?
我有,我與烤小孩同班六年,每次同學會都要叫他講烤肉經過。老了,反正聽了也記不住,故百聽不厭。
小故事,從大場景說起。
我小時候,住新竹,天上常有探照燈,打在雲上,白白的。我們在「國民戲院」看電影,戰爭片中常有此鏡頭,出來,又看到真實的,印象深刻。這個戲院現在是博物館,那個探照燈的光影,在我的腦海中一直不磨滅,它召喚著我一次一次回到生長的地方。這次又是小學同學會,不是選在城內,而是在南寮,我們小時候郊遊的地方。
我從台北出發,走北三高,從芎林出口,順著頭前溪,好快就到了。南寮已與小時不可同日而語,以前,那是世界的盡頭,再過去就是大海,那一邊就是要打回去的家鄉,這裡是最近大陸的地方。南寮是一片荒灘,有個海水浴場,幾個簡單的沖水龍頭,總有尿味。我們在水中泡泡,曬曬太陽,吃點野餐,就很高興了。
小學時的郊遊,則不准下海,怕少了人。我們到海邊挖點寄居蟹,看牠從殼中伸出箝來。當時沒人敢吃毛蟹,都說會有肺蛭蟲。我看到港邊的河溝,有一大袋的毛蟹,裡面呼吸吐沫聲很大,聽來可怖。抓蟹人在溝邊插些竹竿,竿繩吊一鐵絲,掛隻泥鰍,蟹一抓著就不放,拉到地上就抓入放袋中,不用鉤子。抓蟹人走來走去,每根看看,由頭到尾,抓不完。其實這就是大閘蟹,只是個頭小點。
我這次到南寮,風好大,正好回味小時的風城印象,鼻子裡似聞到了曬米粉的味道,風大易乾,但竹架後還要吊兩塊磚,以防風把竹架吹走。
這次天也是陰晴互現。小時有次從南寮回望,順著一條大路看過去,這邊仍是豔陽高照,城那邊卻是陰雨密布,那是第一次鮮明感受到大自然的變幻。
班上有個同學,總是特立獨行,他從海邊抓來的是螃蟹,與我們不同,蟹放在便當盒裡。他的頭尖尖的,我們叫他鴨蛋頭,但到初三,他卻喝農藥死了。我老是為當年欺負他而內疚。
我們在南寮吃了很好的飯,小學三、四年級的級任老師也來了,她對我最好,一坐下來就說:「我記得你的婆婆。」因為我婆婆常來學校送東西給我,接我回家。她又問:「你媽還好嗎?」我說:「媽去世十年了。」她大驚,說:「唉,你媽就是可憐,放不下對你爸的感情,痛苦了一生。」
她教過了那麼多的學生,還記得我家的事,可見她是多麼的喜歡我們那一班,那時她剛從師院畢業出來,才二十出頭,我們是她的頭胎,一下五十多個。
飯後回城到母校去看看,這是每次必有的行程。小學對我們記憶太深刻了。經過新竹機場,這與我小時候也大不同了,那時只有個簡單的大門,現在門好氣派,一眼看不盡的大道。以前這裡駐紮F-86,現在是幻象2000,也快要淘汰了,但下面買什麼飛機?仍無定案。買得到嗎?買了有用嗎?還要打仗嗎?
我家的生活就與這個機場息息相關,我住在機場邊的眷區裡,老家旁原來調查局的房子,現已改成了眷村博物館,可以更清楚的瞭解當年的歷史。原來這些探照燈是日本人建的,為的是對付美國飛機,當年新竹有這個機場,被炸得很慘。機場是建來攻擊中國的,也是日本南進的重要基地,著名的木根津機隊,轟炸上海、武漢、重慶,就是從這個機場出發。後來,國府退台,這個機場又是進攻大陸的基地,黑蝙蝠34偵察中隊就是從南寮出海,美國CIA的西方公司就在我家旁邊,北大路與東大路的交口,在文化中心的對面,現已夷平了做公園,我家那塊也一樣。最近建了小的紀念館。
我的同學就是如此被烤焦的。他七歲時,母親是機場的政戰官,帶著他去上班。辦公室是個大機堡,上面有綠草偽裝,探照燈在房頂上。他到上面去玩,有個沒扶手的窄梯,他怕,反身爬下來,沒處抓手,看到旁有兩條線,就去抓,一下子人被高壓電擊飛,從三樓頂打到一樓,掉在下面三條高壓電線上,沒此線他也跌死了。他被吸烤在電線上,馬上就香味四溢。因沒著地,故沒電死。下面是個廁所,剛好有個人出來,一看一個小孩在上面烤著,趕快叫人救,最後關了電,用竹竿頂了下來。他母親一聽有孩子出事,就知是兒子。救下來時整個人已呈紫色,送到新竹醫院,沒心跳了,醫院不肯收。當時軍人兇,說一定要救,醫生說救回也成植物人,他母親簽字說死了不會追究醫院,才收。他昏迷了四、五天,醒來腦袋裡一片空白,問媽:「我為何在這裡?」他媽才知兒子沒被燒壞。他在醫院住了近一年,跑來跑去,把新竹醫院搞得熟透,現在這裡已改成了遠東百貨。我就生在這個醫院。
他就這樣到學校與我同班,故大我一歲。他功課不好,說:「奇怪,每次同你一樣玩,不讀書,但考試你總會,我就不會?」我就笑他:「還是燒壞了。」
他是江蘇南通人,他姑奶奶是我們小學的校長,他就住在學校對門。我常到那個大院中去玩。現在附近都蓋了高樓,就那塊地荒廢在那裡,不知何故。
他們一家人都英俊挺拔,鼻直臉正。他有兩個叔叔,卻都因桃花命舛。二叔是老蔣總統最後一任侍從官,前途看好,卻因外遇離開軍職外放做武官而退休;三叔到教師研習會做體育老師,他比了個口灌水的樣子,我問:「喝酒喝的?」「不是,是服毒。」原來他那叔叔教帶動唱,英俊又有太多的機會,與學生發生感情,想不開,走上了絕路。
我們在校園,看到一排滑桿,以前是鐵的,現在是不鏽鋼的,晶亮晶亮,我們久未運動,還是試著爬上去。其他同學勸阻,怕當年沒電死,現在摔死。最先爬上去的,是美國回來的那位,他瘦,沒問題;我逞能,也爬上去,就怕把細桿壓彎了;最後是這位烤肉娃娃,他後來是體育老師,他若爬不上去那可丟臉了,功課不好,體育也不好,那不一生完了?他靦腆的爬上去了。三位花甲老翁都吊在上面拍照存證,下面的同學都怕吊太久成了遺照。
我們在中山路一個同學開的腳踏車店談到天黑,走時順著南大路、光復路出城,一路談到小時還見到牆壁上有美機掃射的彈孔,十多年後仍留著,日本人留下的骨灰窯,竹蓮街一帶的轟炸,死了許多人等,還有到我們畢業時,許多父親在黑蝙蝠機隊工作的同學,都成了孤兒,有的家搬離了這個地方,有的寡母帶著孩子繼續住下來。我有個同學在小學四年級時(1959年),父親的B-17飛機在廣東恩平的金雞山被米格-17擊落,距離出海還剩幾公里。1992年,家屬們到墜機地點,挖出了幾塊殘骸,帶回了碧潭空軍公墓,合葬在十四人的衣冠塚中。
還有位女同學,1961年我們小學畢業後半年,她父親的RB-69A機在進入大連河口時,被低空砲火擊落殉職。有日我到碧潭空軍公墓,看她父親的衣冠塚孤單的在一角,而同機死難的其他十二個人則另在一處,我不知何故,後問她,才知她母親深愛其父,一直不相信先生已死,2002年去到大連,親自問了情況,也到墜機處憑弔,那是一片高粱田,才接受了丈夫已不在的事實,回台後單獨立了一個衣冠塚。
就這樣,我們在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一直談,有點塞車,我們反以可多談為幸。美國回來的同學幾天後就要回芝加哥,這次同學會就是為他回來而開的。他回去,那裡造的飛機,當年就可能是來轟炸這個機場的,後來這些飛機,又從這個機場去偵察大陸。探照燈還往天上打,其實並沒有飛機飛來過。不時的照一照,或許是為了熱熱機,或許是為了保持枕戈待旦的警覺。我們就圍著這個機場生活著。有人出去了,沒再回來,他那傷心的妻子、懵懂的小孩,搬走了;有的留了下來,六年,有的十六年,終歸會離開這裡。他們的子女繞了一圈,有的又回到了這裡,或是因為科學園區,或是因為清大、交大,或許因為交通快了。那位因父逝而離開的女同學,後來就這樣又搬回了小時家附近。
大概在我們三十多歲時,是同學們最疏離的時候。有些同學不見了,沒再聯繫上。後來大家定型了,有了網路,慢慢的一個一個都找到了,我們本來就感情緊密,因為我們那個小學被視為最好的,我們有份驕傲。現在拍的照片,馬上就可以給所有的同學分享,只要在電腦上點一下。以前,在我們小學時代,海峽兩岸分離的親人幾十年不得通消息,現在,馬上在電腦上就有回音:「很高興看到你們聚會,但那個是哪個啊?我都不記得了,可否說明一下?」
探照燈熄了,海峽平靜了,不會再有人不回來了,不會再有一家的痛哭了。
最後,這個機場會不會改成了個住宅區?它近一個世紀的戰爭角色告一終結?
那天晚上,是第一個寒流來,說會十三度,但我們還穿著短褲短袖。氣候都變了,我們的感情沒變,但或許也只能再維持十幾年,我們會變,我們記不起事情,我們的記憶慢慢消失,只剩那探照燈的迴光,最後返照。 【聯合報╱郭冠英 - 圖/閒雲野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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