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裕堂 

我訝異愛德華所知不少。

他問我,經過這麼多的生離死別,妳體驗到什麼?

也許順著你的這句話,我想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談愛情,愛情會是我想覺醒的一個古老噩夢。

愛德華大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想我的表情也是懷疑的吧。

我們會心地相視而笑。看著眼前的河階在焚燒著,不斷冒煙。靈魂軀體和事物都在火焰中。

在這條死亡之河,每具肉身都化成了煙。如果有眷屬一起火化,那麼看起來就有如神仙眷屬了。兩道煙融在一起,最後又分道揚鑣。有的煙在濕氣下,沒飛升就下沉了。煙告訴我們風的方向,也告訴生者關於死者的訊息。

一瞬有三十三念,一劫有多長?我想著,疑惑地說著。

愛德華聽了回答說,「劫」是超出妳想像的時間。我來說個我從書中看到的比喻,在地獄裡的痛苦時間有多長呢?據說是一個裝有兩百公升的芝麻袋裡,必須一百年才能取出一粒芝麻,等兩百公升的芝麻取完才是地獄結束之時,妳說這劫有多長啊。

我彷彿在愛德華的身上看見了小陽和星子的影子切片,一個好奇東方佛學的西方男子。我聽了點頭,才想起小陽從書裡讀過關於「劫」,他說有人把「劫」比喻成一堵高達十六英里的牆,每六百年才能由一位天使拿著瓦拉那西聖城出產最細的絲布來擦拭,當絲布把十六英里高的牆擦掉了,才算是過了一劫的第一天而已。夠漫長了,幾乎是以億年來算,既然無法計數,那麼時間還有意義嗎?

愛德華說,時間的意義就是無止盡的意念串連成的人生紐帶。我們在這個紐帶裡,念念相續,每個人都在這個網裡織夢,念力驚人。

死亡其實並無法洗去關於感情的傷痕與甜美印記。

愛德華已經走到了河面上的石橋,橋兩端恰好也分隔著貧富貴賤,愛德華站的那一邊正好是平民區。

他要我過去看當地人的火化儀式,正好一名過世的警察在舉行火葬儀式,我聽說死亡儀式中是不能哭泣的,因為怕往生者魂魄會眷戀不走。愛德華說。

嗯,聽說是這樣的啊。

不過我見到這位覆蓋著橘紅色布面的軀體燃上火把之際,警察之妻還是號啕大哭了,哭聲甚至傳至我和愛德華坐的河階對岸,我們相視一望,會心地想,不哭很難,不眷戀更難。都說意識是幻覺,身軀是假合之物,故不必眷戀。但對一般人卻還是難捨難分,說是要歡喜送親人往生,但勾起往日情懷,送行者不免悲悲戚戚,火化的那一霎難掩哀傷,再堅固者也難不動情搖心。

秋冬時節,死亡之煙極其蕭條,一些未亡人和虔誠者在水中象徵性的沐浴著,稍遠一些有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孩兀在水中潑水玩樂,無視於前方河壇的火葬儀式。

和火葬場河階相對的另一岸上坐了許多像我和愛德華般的旅人,大多靜靜坐著,或是彼此低語地望著對岸的儀式,我聽見了柴火燒著人骨所發出的霹靂啪啦響,續之煙火冉冉上升,隨風飄逝。

最沉痛的都已經走遠了,只是不知道生命中最沉痛的部分是否已經到底了。

河岸上到處是長滿青苔的舍利塔,象徵生殖力的靈迦,一根根地如男器突起,如陽具的石雕矗立在宛如陰道的圓石中央。靈迦是生殖的隱喻,象徵豐饒多產和健碩有力。

妳看,對岸在送亡,我們這岸的旅人不是在調情就是在看著生殖男器。

生人和死人來來去去,陰陽兩界可真忙碌啊。我說。

所以,不要悲傷,還沒結束的,總是還會狹路相逢。愛德華說。

我謝謝他通透的好意。

在這條古都的聖河,我送別了朋友小陽的魂。

我和愛德華持續走到舍利塔外,突然間被一群蹲坐在地上的人嚇一跳,這些塗著白色粉末、身體重點部位繫著黃色或紅色的薄衣,頭繞布巾的人被稱為巴巴,也就是瑜伽修行者。通常他們集體坐在那裡,像是等著被人供養似的,愛德華一拿起相機,他們馬上就點點頭示可。

愛德華拍照後丟了錢在他們的缽裡。他知道當地風俗,一旦拍照就要準備給他們錢,給其中一個後,所有的巴巴會去平分。

我見到愛德華給了七百盧比,接過錢的巴巴卻面露不悅神色。

難道他嫌你給太少了嗎?你看連後方的巴巴都對著那張鈔票開始叨叨說起話來,這在修什麼行?七百盧比很多了,我們在這裡一餐也不過吃二十幾塊盧比啊。

沒錯,貪婪是很可怕的。

妳覺得什麼比較可怕?

我覺得無知吧。

愛德華也頗有同感地點頭,他說起波赫斯寫過一個人生前一直在行善,做了很多的好事,但他卻疏於精進與讀書。當他死後,他因善行而進了天堂,結果卻發現自己處在一群天使中很孤獨,因為天使們說的話他全聽不懂,他一無所知。他發現他無法和他們交談,因為自己太無知了。

所以慈悲還不夠,我說。

不夠不夠,還要有覺知的能力,就像妳說的無知很可怕。

他突然轉頭問我,妳熟悉妳自己嗎?

我驚覺這麼長的這些年,我都是無知的啊。

愛德華忽然感嘆說,妳身上背負太多人的感情了,妳來這裡是對的,河流會幫我們吸納一些人間悲傷。丟掉吧!或許妳會輕鬆些。

我的胸前佩戴著臨別前藏族朋友欽哲送給我的普巴金剛,他說這普巴金剛具無比大威力,可遮止一切鬼神、非人、天魔、惡咒之迫害,降魔息災。而我最大的魔其實不是這些,而是我的心。我寧可相信欽哲就附身在普巴金剛裡,護佑著我這一趟旅路。

忽悟水因,既不洗塵,亦不洗體。中間安然,得無所有,夙昔無望,乃至今時。

從背包中取出骨灰時,連同翻到了一本經書,不偏不倚地經文正好映入眼簾這麼一段話。

我已經在這條死亡與新生的河流弔祭了小陽,小陽沒有離開,他甚至永遠都活著,活在發亮的心圖裡。

愛德華靜默一會後,他說妳和我的目的地是相同的,我們可以同行。

嗯,至少下一站是一樣。

對,下一站一樣,下一站的下一站就不得而知了。

札西德勒!欽哲在告別時對我吐出如神諭般的字眼,他說我可以把這句有著「吉祥圓滿」的藏語送給任何人,即使是敵人。

我沒有敵人,我的敵人就是我自己。

那就送給自己吧。他說。 【聯合報╱鍾文音 * 圖/陳裕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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